父亲的白发日渐稀疏，身子也佝偻起来，只是倔起来还是当年的牛脾气。退休以后，父亲常常在饭桌上旁敲侧击地谈论朋友的孩子，见我装聋作哑，起初尚能忍耐，但是一杯白酒入喉，便滔滔不绝为我规划人生了。

　　我慢慢发现：我仿佛一面镜子，镜子中的是那个年轻的他。他如同回到青年，不断尝试着，尝试着用年老的智慧指点迷津。只是岔路众多，人总是按照眼睛所能看到的去选择，却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。

　　溯流，向青草更青处漫溯。记得还是少年时，伯父卧病在床，常常喜欢问我一些生僻字：“镬（音为huò）盖的‘镬’字怎么写？”我一个初中生果断回答：“镬盖是土话，没这个字，普通话是‘锅盖’，锅是金字旁的锅。”伯父一边皱着眉头用手虚点，一边“嗯嗯”地应着。到了下次见面，还问：“镬盖的‘镬’字怎么写？”

　　镬盖的“镬”字怎么写，这样的问题类似小说《孔乙己》中写到的“回字有哪四种写法”。人生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追问？我原来不懂，现在才慢慢晓得，所谓代沟，不过是后来者尚未抵达父母当年的那个渡口，等到年岁渐长，在渡口看到水势滔天，看到山高谷深，才猛然记得，心中泪流。

　　读《夜航船》序：天下学问，惟夜航船中最难对付。盖村夫俗子，其学问皆预先备办。如瀛洲十八学士，云台二十八将之类，稍差其姓名，辄掩口笑之。彼盖不知十八学士、二十八将，虽失记其姓名，实无害于学问文理，而反谓错落一人，则可耻孰甚。（译：那些村夫俗人，他们的“学问”都是预先准备好了的，如瀛洲十八学士、云台二十八将之类的，谁若把他们的姓名说得稍有差误，就会被人掩口耻笑。他们大概不知道那十八学士、二十八将，即使忘记了他们的姓名，实在对于学问、文理并没什么害处。）

　　《夜航船》的作者张岱为了证明自己的观点，又记录了一个故事：昔有一僧人，与一士子同宿夜航船。士子高谈阔论，僧畏慑，拳足而寝。（译：从前有一个僧人，与一个应考的读书人同宿夜航船中。读书人一路高谈阔论，僧人有些畏惧他，小心地蜷缩起双脚睡在一角。）僧人听其语有破绽，乃曰：“请问相公，澹台灭明是一个人、两个人？”士子曰：“是两个人。”僧曰：“这等尧舜是一个人、两个人？”士子曰：“自然是一个人！”僧乃笑曰：“这等说起来，且待小僧伸伸脚。”

　　读这个故事时我一下子想到了病逝的伯父，有些明白当年伯父为什么执着于“镬盖”的“镬”字怎么写了。伯父病退前是乡村干部，高小肄业在同龄人中已算文化人，恐怕是意气风发的时候，也曾 “驰骋”于“夜航船”。

　　再回想，伯父病重之时，已然不去探究“镬”字怎么写了。生死面前，知道“镬”字的人是一样，不知道的也是一样。曾经的意气之争，胸中的块垒，都是无关紧要的小事。

　　渐渐地，终于知道父亲那一代和我们这一代E世博esball登录地址，虽然境遇不同，但都是平凡人生。偶尔自以为是，撞墙之后方知所谓真智慧，就是承认自己的无知。于是，当父亲谈人生往事的时候，就尝试着安静聆听。山一程，水一程，身向榆关那畔行，所谓父子一场，谈学讲字是无尽头的，无非是想为这相互搀扶的时日多留下些许记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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